王悦枕着手臂叼着草,躺在略显颠簸的马车里闭目养神。马车在大道上已经行进了多日。

颠颠的车轮滚过余杭三月的浅草,他随手掀起帘子往外看了眼,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停车!”他忽然开口,刷一下振袖翻身下了车。

山不算高,却极幽静,傍着一带钱塘江,远远看去,绿瓦青墙的珈蓝佛寺仿佛立在潮头水云间。

嗡嗡嗡嗡,漫山遍野都是蜜蜂嗡嗡声,王悦沿着山道往上走,只听得见嗡嗡声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山腰全是黄澄澄的油菜花,花丛中立了个灰衣的僧人,戴着顶竹青色的戴笠正在逗弄蜜蜂,听见脚步声懒懒回头看了眼。

“世叔!”王悦喊了声。

山寺住持摘了戴笠,眯眼看了会儿王悦等人,笑道:“哟,小世子好大排场啊。”

王悦看了眼周围稀稀拉拉的一群侍从,嘴角一抽,回头朝着年轻的僧人喊道:“放心,食宿我出钱,不吃大师你家米粮。”

竺法深一听这话,眼就笑弯了,忙回身一拂袖,“来来来,世子山上请。”

王悦看着那油菜花丛中笑得一脸假惺惺的年轻僧人,眉头一抽,半晌噗嗤笑了声。这不要脸的德性,这假仁假义的嘴脸,多年不见还真是让人很怀念啊。

琅玡王氏嫡系子弟王潜,十七岁脱了朱衣华服放弃了大好前程遁入空门,如今余杭一隐世僧,闲云野鹤近二十余年,平生无所好,唯好养蜂与数钱,在钱塘修了几座绿瓦青墙的寺庙,自己做住持,手底下养了一批刁僧,一群人专宰过路的达官贵胄,揩油水可谓余杭一绝,月月收一茬香火,每逢佳节更是赚的钵满盆满。

琅玡王家第一有钱人,当仁不让。

王悦揽着他的肩踏入了山寺,一进门就看见西面侧殿里横卧着一睡佛,泥塑金身,灿灿然荣华加身。王悦本来就不怎么注重吃穿,在现代穷了挺久,骄奢淫逸的习惯更是去了七七八八,一看见那金身佛就下意识挑了下眉。

竺法深径自拉着王悦在那佛前坐下了,颇为亲热道:“我前两日收到了你父亲的来信,说是你遇刺了?”

王悦有些不太好判断竺法深脸上那是不是幸灾乐祸的神色,于是他没说话,点了点头。

竺法深极为自然地牵过王悦的手把了会儿脉,忽然一顿,他抬头望向王悦,半晌笑呵呵道:“没大事儿,没事儿,还成。”他顿了会儿,接着道:“好好养一段时日,少年人身体好得很,什么病什么灾的,很快便好了,更别说你壮得更头牛似的,好得快,好得快!”

像牛一样壮的王家大公子沉默了一会儿,点了下头,“是!那还是世叔说的是!”有钱人,那必须得供着。

竺法深看王悦那副模样,轻笑了下,半晌又倚着桌案轻瞟了一眼门口坐在桂花树下休息的一丛王家侍卫,叹了口气道:“这两年中朝局势变得快呀,就连我这儿,这两个月上山拜佛的人都较平时少了许多,你看看这人来人往,这还不到去年这时候的一半。”他一顿,慢慢接着道:“香火也减了不少,看来这如今的世道,的确艰难呀。”他轻笑着摇了下头,而后看向对面的王悦。

王悦往门外看了眼,心领神会,从袖中掏出一枚钱袋轻轻放在案上,咧嘴笑道:“修点善缘,还望世叔在佛祖面前多给侄子美言几句。”

竺法深扭头深深看了眼王悦,朝一旁的小沙弥轻轻招了下手。那沙弥立刻甜甜笑了下蹬蹬蹬拎了只青瓷壶过来给王悦倒茶。竺法深这才重新看向王悦,敲了下桌案低声道:“你既来了,便安心住下,说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真拿世叔当外人?”他伸手捞了那钱袋扔给那倒完茶的小沙弥。

“不敢不敢。”王悦忙笑道。这么多年,他被竺法深扒干净皮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穿金戴银而来,两袖清风而去,这种事儿,一回生二回熟,他现在都很识相的。他低头喝了口茶,看向对面浅浅笑着的僧人,脑海中忽然想起他父亲王导从前对这位年轻时不羁放荡的王家子弟的一句评语。

一脚踏红尘,一脚踏空门,脑门响当当一个钱字,心中清寂寂一个佛字。

佛个屁。

王悦一个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装模作样低咳了声后,他抬头看向竺法深,看了很久,他起身走到大厅正前方,施施然对着那灰衣住持行了一礼,“许久不见,长豫拜见世叔。”

竺法深忽然眯了下眼,淡淡笑开了,良久,他抖了下袖子将人轻轻扶了起来,“来都来了,心放宽些,前尘无非一个空字,过去的都过去了。”

王悦坐在榻前,一听这话捏着杯子的手忽然微微一抖,很久之后,他才点了下头,“是了。”

过去的事儿,便是过去了,万千前尘不过一个空字。

王悦垂眸笑了下,低头慢慢喝了口茶,竺法深看着他,忽然开口道:“其实这世道也不是非常难,世道就是世道,它摆在那儿了不依谁的,主要是看人怎么过。”

王悦端着杯子抬头望向他,“什么意思?”

“就打个比方说吧。”竺法深费力地捞了腿上榻,神色间全是指点山河的飒爽,他指了指门外,“最近上山的人是少了,香火钱也少了,那怎么办呢?想个主意让他们上山的人多捐点呗,你上山拜佛要摇个签吧,得了,摇一枚签二十两吧。签筒里上上签我大部分全替成了下下签,这世道当官的谁不怕事儿,抽个下下签准不乐意呀,想再抽?得,付钱呗。再说那香,一炷香我定了四十两,满殿这么多菩萨佛陀,你就买一炷香插人面前是瞧不起别的菩萨?这年头花钱铺路子的官谁不怕得罪人?想讨巧,拿钱呗。”

王悦目瞪口呆地看着竺法深,良久,他伸手竖了下大拇指,“高!”世叔你不去做官,你这太可惜了!

竺法深轻轻一笑,瞟了眼王悦手中的杯盏,“这年头当官的都讲究个排场,讲究弄点门面,上山了得喝点好茶吧,我这儿的茶,那全是拿去年新雪烹的嫩竹尖,一杯两百两打底。”

王悦正喝着水,噗一声猛地喷了竺法深一脸。

竺法深一顿,沉默片刻后抬手拿袖子一点点把脸擦干净了。一抬头却见王悦把嘴里的茶没喷完的茶小心地全吐回了杯子,连沫子都吐进去了。竺深嘴角一抽,“你干什么?”

王悦把那杯盏推到了竺法深面前,“喝不起,喝不起。”他摆摆手。

竺法深:“……”

深夜禅院。

王悦睡在禅院屋顶上,吹着风望着头顶横空的一带银汉,眼神有些悠远。山月枕潮头,蜜蜂嗡嗡嗡声彻夜不歇,王悦躺了一会儿,无知无觉地竟是闭上眼睡过去了。

睡得正朦胧,当一声巨响,王悦猛地睁开眼翻身坐了起来,下意识睁大了眼望着眼前的景象,却忽然一下子愣住了。夜半钟声雄浑而辽阔,一声声在天地间悠悠荡开,大江涌月,潮头翻雪,满江皓皓之白中飘着一叶孤舟,乌蓬船头有个老叟一竿一竿慢慢倒行船。

这一幕太宁静,王悦看怔了,心事一瞬间翻腾不止,横冲直撞,来势汹汹。他忽然攥紧了手。

白天举杯邀盏谈笑风生,他还能自在从容,怕的是这样的夜,这样的安静,忽然什么都刹不住了。

王悦想起些人事,想起一个粉红色头发的小姑娘,想起灯红酒绿,想起逼仄交错的胡同街巷,想起一个眸如点漆的少年。

王悦在屋顶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忽然,他翻身一跃而下。

正殿点着零星两三盏灯,守夜的两个灰衣小沙弥卧在蒲团上睡熟了,殿中静悄悄的,佛祖端坐在莲台之上,悲悯地半垂着眼,他的面前摆了一钵未开的莲。王悦站在那儿看了那佛祖一会儿,忽然就想起住在这儿十余年的那位养蜂嗜钱的年轻住持,如今很多人都唤他一声道人或是住持,极少有人记得,那人原名琅玡王潜,原是族中叔伯长辈最为器重的王氏子弟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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