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鞭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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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之后，宝便以空前高涨的热情与破釜沉舟视死如归的觉悟，投入了苦吟之中。须知灵感此物最是个没有道理的东西，搁在宝这个最是不合情理的人身上自然更是没有道理可言——便如这些日子，才思通畅时他一个人一天可以易上十稿不止，可才思枯竭时整整十二个时辰熬下来外加探春帮忙集思广益也未必见得就能够挤出一两句来。

这么日以继夜、夜以继日的苦熬，不过两三天的功夫，宝一张原本满月也似的莹润的脸便蜡黄蜡黄的瘦削起来，贾母与王夫人见了固是心疼不已，但想到他是在为太上皇圣寿做筹备，正是罕有的荣光，反倒为自家孙儿/儿子懂事成人而欣慰起来。两人也帮不上忙，见宝委实累得可怜，便每日里敦促着厨房的人变着方子做些可口养人的菜肴给他进补。

至于贾政，能在有生之年头一回看到儿子如此努力，最重要的是他努力的目标还不是去吃什么女人口上的胭脂，也不是把玩什么簪环花草，而是一件真真正正的正经事，心中更是快慰。暗地里不知向列祖列宗汇报过多少回“您们的不肖子孙终于开窍了，这份家业终于不必担忧后继无人”“列祖列宗在上，保佑这孩子能长性些，将来在功名举业上也要如此用心，广大我贾氏门楣”等诸如此类的话。

宝既忙，诸姐妹也没闲着。宝一天写出十稿，李纨便要阅十稿，好的便交予钗黛二人批阅删改，不好的就直接打回怡红院；宝钗和黛则要将送来的文稿一一的改过，逐字逐句的斟酌、雕琢。李纨与宝钗、黛所擅长的本就大相径庭，李纨重老练劲瘦，宝钗爱涵蓄典雅，黛则喜空灵鲜妍，众口难调，想要得她们三人一致的一句赞扬谈何容易！每回往往是好容易让第一个满意，在第二个面前又被挑剔得一无是处，费劲九牛二虎之力让前两个点了头，又在第三个面前铩羽而归。

她们愈挑，宝愈得改，宝愈改，她们愈挑——一时间宝晚上做起梦来脑子里回荡的都是三人铁面无私的声音。

“上回是笔力太浅显，这回又穿凿太过，你也别急，只要拿出平时一半的机灵劲，不怕写不出好文章来！”

这是李纨，话里话外皆是鼓励之意，可同样的话听过二三十遍后，再听到耳里便只剩下了一派漫无边际的绝望。

“宝兄弟，你还是再改一改吧，好在这篇已经大有起色了。”

宝钗惯是温和体贴人意的，可惜再温雅的态度、婉转的言辞，都无法改变她这番话内容本身的冷酷无情。

最后则是黛笑意盈盈的样子，眉眼含笑，宛如春朝流转的清溪一般的可爱可怜，可惜说出的话却如同严冬酷雪一般的可畏可怕：“对不住，还是不成，你再试着改改？”

一时间，不管是写稿的，还是审稿的，甚至是两边人屋里的丫鬟婆子，跟着各家主子这么日以继夜、夜以继日的“奋斗”，各个皆是焦头烂额之状。

除她们之外，三春也加入了帮忙的行列。迎春不善题咏，惜春年纪小，才学亦浅，她们自知无法像薛林那般起大用，便安心的搬了一堆又一堆的书来看，有那用得到的典故、文法，便一一拿来与宝参考。探春文采为三春中最高者，故而也帮着宝一同构思、参详，偶有苦心孤诣想出的佳句，便忙忙的写与宝。

“林妹妹，我快要死了。”

宝说这句话时眍着眼窝，布满红丝到底双眼黯淡无光，不似死鱼眼，胜似死鱼眼，嘴角上还长了俩新鲜的火疖子，红红艳艳的，在他粉白的脸上嚣张的宣告着存在感。

黛幽幽的一叹：“从前还总说着，为了这些人，你便是死了也愿意的。今儿我才知道，原来大姐姐是不算其中的。”

宝幽怨的瞪着她。

黛接着幽幽地道：“可怜大姐姐，满心满意的高兴自家兄弟有了出息，将关系自己荣辱祸福的大事放心的交给了自家兄弟办，还特特的留出了好几个月的时间准备。如今……唉！”

宝被气得直咬牙之余又颇觉好笑，半晌挤出一句：“林妹妹，你就不能安慰我两句吗？”

黛见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实在可怜，终于忍不住笑了：“横竖熬过这些天，得了文章，就跟舅舅请个假，痛痛快快的睡上半年好不好？”

“……你当我是猪吗？”

宝苦着脸反问。

然后他就精神抖擞的向着猪的方向奋斗去了。

如此全家动员，其过程艰苦惨烈无比，其效率却也是超一流的高，待得元瑶收到宝进上的文稿，距离十六日的交稿日期，居然还提前了三天。

“真是难为他了，小小年纪，能写出如此文章来。若不说与外人听，谁能相信这般老辣灵逸的文字，居然不是名宿手笔，反而出自一十三岁大的稚子之手呢？”

元瑶不善诗文，但阅历年纪摆在那里，眼力自是非同凡响，能得她如此评价，可见宝这回的文章确是做得精彩之极。

抱琴在旁忍俊不禁的道：“娘娘这就赞不绝口啦？”

“哦？”

元瑶转眸，听她言下之意，莫非内中还另有隐情？

抱琴整个人笑得直发抖：“我可听说了，这篇文章宝二爷从头至尾只花了十三天就定稿了呢！二爷贪玩，前些日子又多病多灾的，等想起来的时候唬得跟什么似的，他哪敢误了娘娘的事，可不就没日没夜的写么？每日里熬油费火的，他自个儿忙不说，还没口的央求了珠大奶奶和宝姑娘、长乐县君帮忙批改。好容易定了稿，听说珠大奶奶并所有姑娘们都同着他一块儿瘦了好大一圈！”

“呵。”